母亲七十多了,属虎,我属龙。与母亲怄气时,就想,是属相不合吧,龙虎斗,都要争强,一个是地上的大王,一个是海中或空中的首领,谁都要自己说了算。

幼时对母亲的记忆很模糊,似乎不曾被母亲抚爱过,能够回忆起来的片段,竞都与伤痛有关。

我一直到十岁,仍然留着童花头——剃得短短的,极像男孩发式的那种。我已经上学,对发式很介意,剃头的来了,母亲让我剪头,我便东躲西藏,有一次钻到柴垛之间的缝隙,母亲总能把握抓回,于是很屈辱的低头任剃头匠践踏,嚓嚓的声音伴着滴答的泪。母亲自有她的理由:头发留长,脏的生蛆,谁帮你弄!这倒也是实情,我自小怕洗头,用母亲的话说:给我洗头就像杀我头一样。母亲当然不会杀我头,但是母亲手脚太重,一盆滚烫的水,一条大毛巾,一块洗衣皂,一切准备完毕,母亲摁下我的头,三下五除二的帮我收拾好我茅厕一样脏的头,一如风卷残云。眼睛痛,沾了肥皂水;头皮痛,热水烫的,母亲的手指挠的。每次洗头,都像受刑,都会哭的泪水涟涟。苦死鬼投的胎,这是母亲对我的评价。

也怕冬天洗澡。没有浴室,卧房里,放一只澡盆,母亲打来开水,我脱光衣服,爬进澡盆,战战兢兢的,——怕母亲的大手立即过来,把热毛巾捂在我的胸口上,其时,母亲总要念念有词:拍拍胸,到老不伤风!我还不能理解母亲的祝愿,那热毛巾的炙热却牢牢的烙在了记忆里。洗完澡,身上早已是红红白白的了。对我的惊叫或请求,母亲往往毫不在意。母亲坚信,她只是为我好,水当然是越热越好。

最怕的是吃药。面对散着刺鼻苦味的中药汤,我一遍又一遍的想象着,这药汤不用经过我的口舌,而直接进入身体——只是看得药汤都凉了,奇迹都没有发生,当然不会发生的。我一分钟一分钟的延捱着时间:下一刻,我一口气喝光!——喝不光的,最后趁没人的时候,把那苦药倒掉。我不知道那药是花钱买的,那钱是母亲流着泪跟父亲讨来的。母亲知道真相后,每次都监督我当面喝完,如果不喝,母亲会一手扳我的头,一手端药,命令我自己捏紧鼻子,张嘴,然后强行灌药。

所以一直觉得母亲和温柔无缘。

我十六岁了,长得麻杆一样。因为多病,母亲没少 给我算命。算命的曾说过,过了十六我就转运了。母亲等待这一天想必等得很久。母亲越来越在意民间的偏方,每有听说,都要想法找全所需材料,然后,如法炮制,不怕麻烦。

因为多病,我不太出去玩耍。母亲对我的责骂里开始有了哭腔,有时还有泪水。家里难得吃肉,母亲总是把煨熟的肉先切一块给我,盛上半碗肉汤,嘱咐悄悄吃,别让弟妹们瞧见。母亲的语气里,有少见的轻柔,目光里传递的全是盼望。母亲也许看到了一个健康的丫头站在她的面前,心中快乐,言语动作全然不像平日,全没有粗枝大叶的作派。

十六岁的我,让母亲担心。她担心以后长长的岁月里,病弱的我谁来照顾。我开始全力配合母亲的所有的做法,包括求神拜佛喝仙水。拜某一棵说是很灵验的大树。喝据说是仙姑施了法术的香灰和成的能治百病的水。吃一百五十元买来的仙果,还得面向正北。……然而我的身体孱弱依旧。母亲批评我心不诚,脾气倔,——若不是这样,病早就好了。

在体质上我让母亲一再失望,在学业上,我却让母亲喜出望外。从小到大,母亲听惯了别人的夸奖,她的女儿吃字,功课好,母亲没怀疑过。我考上了师范,是四乡八村唯一一个,将成为城市人。最最关键的是,我将吃国家饭!民以食为天,有没有饭吃是让母亲最担心的——我那么瘦弱,不能种田,谁来养活我?文化好,能改变命运,能让她的多病的女儿端上饭碗,还是铁饭碗——母亲怎么也没想到。

母亲给我置办上学的行头,穿惯姐姐旧衣服的我添了新衣,是镇上裁缝师傅缝制的。母亲把去师范上学看得很隆重。这无疑是她女儿的重生,是第二次投胎,她得尽一切力量,感谢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!

上了师范的我,体质渐渐好起来,我和母亲还会为一些琐事争执。母亲坚持认为鱼肉是最好的,最有营养,能吃尽量吃。女孩子不许说自己胖,胖有什么不好!穿衣服就该穿红艳艳的,喜气!但。不管我惹她生了多少气,母亲还是会在我归家的日子等我到深夜,在我离家的时候第一个早起。我依然是母亲最深的牵挂。

我恋爱了。母亲不同意。她有一千个理由,可是,我一句也不听。……直到若干年后的今天,我还是不认可母亲的专制。但是,母亲爱我——这也是我放弃初恋的缘由。

母亲的白发越来越多,黑发几乎不见了。母亲带着孙儿住到了我这儿,我又开始了与母亲朝夕相处的日子。

我以前到学校食堂用早餐,母亲来了,早早的煮了一锅粥,煮上两个鸡蛋——粥和鸡蛋都养人,牛奶豆浆能赶上吗?母亲的自信一如从前。母亲学会使用液化气灶具,学会了使用电磁炉……吃完饭,母亲抢着洗碗;洗完澡母亲把脏衣服收进桶,宣布洗衣的是归她管……母亲闲不住,擦了桌子,抹地板,总能找到事儿。

相信白粥加鸡蛋的母亲,永远不会同意我牛奶加面包更有营养的说法。龙,虎;我,母亲……

岁月悄然流逝,我与母亲的断断续续的争斗,竟连缀成一串珍珠项链,挂在心头……此时忆起,心上有生生的疼痛,也有暖暖的感动……

毕竟,我也做了19年的母亲,我也有一个天马行空的女儿,我,与母亲相比,真的就很高明吗?不经意间带来的疼痛,我,有过么?

忽然间,觉得母亲粗糙的大手,是蓄满了爱的;母亲不雅的乡词俚语一点也不逊色于飘香的唐诗宋词,写满了不经雕琢的智慧……

一池碎萍作于09年9月5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