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

父亲坐在屋后空地上剁着柴禾,大堆大堆的树枝,被剁成一捆一捆的,整齐的码在一边。而整个村庄早已沉浸在春节将至的喜庆气氛里。父亲兀自一下一下的剁着他的柴禾,这活不是非得现在办不可。他的目光不时望向村口的大路。

那一年我二十二岁,第一次违背父亲的意志,跟男友去了一趟省城。

除夕那天的午后,我怯怯的走到村口,一身的疲惫,满腔的惊惶。我怕父亲,我怕父亲苍老的容颜,沧桑的目光。父亲坐在屋后,正对着村口的大路。我走的时候,父亲决绝的说过:走了就别回!我还是走了,到省城去找一个认识的医生,治病。父亲不同意,尤其是不是一个人。

我回来了一个人回来了。我不能确信父亲能否原谅我。

我一身风尘的默默立在村口,看着坐在屋后的父亲,我不敢靠近。省城是去了,医生也见着了,但是人家忙着自己的事儿,不爱搭理我,不谙世事的我,很容易相信承诺,却不知道所有的承诺必有互利原则,人家不欠你,凭啥帮你?在城市的街头,泪水跌落,深深地失望迷惘……家,家还回得去吗?还是站在了村口,距离父亲几十米却没法靠近。父亲起身,向家的方向。他几乎没看我一眼,我不能断定他是否知道他的女儿正站在村口等待他的原谅。弟弟过来了:爸让我接你回家!

父亲一直没问一句话,他的柴禾还没剁完,却收起了斧子锯子,年末,父亲总是很郑重的为他的斧头锯子们贴上红条幅,这是每年要干的事,只是这一年延迟到了下午。默默的剁柴禾的父亲真的看到我了么?

我在家人忙忙碌碌的气氛里忐忑着,我怕父亲的追问。父亲一直不说一句话,甚至不看我一眼。写春联照例是我的事。我把写好的春联铺了一地。往年,父亲会端详一会儿,不时帮着整理整理。这一年的除夕,直到写完,也贴完,我才搜寻到父亲的身影。

父亲立在矮矮的篱笆前,望着远方,目光茫然。篱笆围着的是我们家的菜园,四季的瓜果,都产与此。菜园曾围住了多少欢笑啊。世上先有菜籽还是先有菜的呢?幼稚的我曾问过父亲无数问题。父亲总说我傻。鸡和蛋的问题。我没有搞懂父亲也没有搞懂。父亲认定我是读书的料,温饱难继的情况下,父亲送我读书,送一个女孩子读书。父亲一辈子重男轻女,唯独在读书这件事上特别宽容。我望着篱笆前略显佝偻的父亲,泪水漫上眼睛。父亲打量他的菜园,家园。我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,想要读懂父亲的目光。篱笆是父亲围的,菜园的地是父亲整的。四周的桑树是父亲栽的。那些树成材后在父亲的手下,会变成各种器具……在别人家缺吃少穿的情况下,我,妹妹,弟弟都读了十多年书,父亲一直辛劳着。力不从心的时候,父亲有过么?懈怠的念头出现过么?我十七岁外出读书,三年里,父亲的家书一次比一次笔画弯曲——父亲本来写得一手好字,横平竖直,看他的字很养眼的。姐姐告诉过我,我的信,父亲是要反复读的。我记不得我把第一笔工资交给父亲的情形了。但是,从亲戚口中得知,父亲说我是月亮一样的孩子。一直不觉得父亲多么的疼爱我,女儿是人家的人。这是我小时候听的最多的话。父亲的观念顽固的不肯改变。

那个除夕的黄昏,父亲站在篱笆前,我站在父亲身后。我感觉到父亲人过中年的忧伤。我似乎读懂了父亲的目光,目光里全是守望。对家人的守望,对生命的守望。

如今,我也到了中年,女儿也偶尔任性……在惶惑的中年,我体会到中年才有的忧惧,不是为自身,而是为家人,为孩子……有谁能向我承诺孩子一生平安平静幸福呢?

现在,我坐在电脑前,敲着键盘,记下零散的关于父亲的记忆……女儿在省城读书,在我流过泪的地方,书写着属于她的神奇……我的目光穿过沉沉夜色,遥望一个方向,女儿所在的地域……

父亲啊,我的目光,是否与当年你的目光一样深远,悠长?是否,生命的某一部分,我们必将重叠?比如我爱女儿,一如当年您对我的爱?

您其实是爱我的……我怎么现在才如此明了呢?

走了就别回……我,为什么把你的话记得那么牢?是怎样的爱,才有这样的决绝?

二十年前的那个除夕,忧伤而温暖,因为有父亲守望的目光……

一池碎萍写于09年8月29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