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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王了一:骑马

  西洋的汉学家以为中国人本来是不会骑马的,骑马的艺术系从蒙古族学得。这话的重要证据自然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。真的,咱们在诗经里所看见的四牡有骄,两骖如舞一类的字句都只描写的是拉车的马,而不是人骑的马。

  但是,咱们不必讳言骑马是从胡人学来的,正像现在不必讳言飞机大炮是从西洋学来的一般,只要咱们有跟人学样的本领就好。像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武士那样神勇,学骑马是绰有余裕的。依《左传》里说,当时中国的武士会跳上战车,甚至可以在马跑的时候跳上敌人的车辆去刺杀敌人。拿这种本领去学骑马,不是易如反掌吗?

  大家都知道,古代的英雄是怎样爱他们所骑的马。楚霸王的乌骓和虞姬并重,或者可说比虞姬更为重要,因为等到骓不逝的时候,虞姬只能陪着他徒唤奈何。名将有了良马,然后相得益彰。故曰:人中有吕布,马中有赤兔。直到现代,我还觉得一位军长骑上一匹马就格外显得威风凛凛。那种逸势凌蛟虬的神气决不是任何机械所能代替。假使将来战术发展到总司令须坐某种堡垒上阵,我在赞赏战术高明之余,仍旧要惋惜武士不复能感受乌骓赤兔的烟土披里纯。

  说起骑马,会联想到西洋古代的骑士。只有那种任侠仗义扶弱锄强的人,才不辱没了名马。依照传说,中古时代只有骑士能有骑马的权利,而骑士又都是忠勇的人。不管它是不是事实,只这忠勇和马的搭配就够有趣的。咱们可以说,马就是忠勇的象征。

  文人的骑马,一般说起来,却是最可鄙的。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,这是何等浅的器量!宣劝不辞金碗侧,醉归争看玉鞭长,这是多么令人作呕的神情!我们读到这一类的诗句的时候,眼睛里活现出戏台上状元游街的景象:一个弱不禁风的瘦书生拿着鞭子像挥扇般地摇了又摇。这和骏马的神态形成一种极端的矛盾。马者,怒也,武也(据《说文》)。多数书生非但不能武,连怒也不过五分钟,如果他们要骑马的话,最好择一些驾骀给他们骑。

  不过,这也不可一概而论。像陆放翁的骑马也就不凡。桃花骏马青丝,射雉西郊常命中,这种畋猎的英姿,并不亚于冲锋陷阵。也许因为他是帅府的参议,所以能有上马杀敌,下马作露布的豪情。必须是他这种人,才够得上说:中原北望气如山,才够得上说;老子犹堪绝大漠,诸君何至泣新亭?才够得上说:剖心莫写孤臣愤,抉眼终看此虏平!

  女子骑马自然别有风韵;然而骅骝毕竟是配英雄的,不是配美人的。除非是美人而兼英雄!昭君出塞虽也骑马,但是我想只是按辔徐行。冼夫人,平阳公主,梁红玉,秦良玉和沈云英,他们是否善于骑马,有没有良马,可惜咱们不知道。香妃的戎装画像确能动人,而且我们相信她会骑马,因为她是回部的女子。我喜欢看见西洋女子enamazone,非但衣服近似男装,而且当她们纵马加鞭的时候,也饶有丈夫气。我又在北平看见摩登小姐们骑马游春,情景却不一样;看她们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儿,实在令人不好受。但是,抗战以后,女同胞当中却产生了不少的阿马孙英雄,她们非但有马革裹尸的志气,而且有跃马檀溪的胆量。他们和白云观外的嬉春女士相差得实在太远了。

  我喜欢骑马,却不喜欢骑驴。驴子那种冒冒然的意态,只能增加人们的萎靡不振。《封神榜》里的神仙有骑狮子的,有骑虎的,有骑鹿的,有骑仙鹤的,依我猜想,都不如骑马的英雄气概。当我骑马的时候,非但不喜欢按辔徐行,而且不爱它那种赛跑式的步伐。我喜欢它飞:我爱它如天马行空;我爱它如风驰电掣。我们的土话把马的小跑叫做小滚,马的大跑叫做大滚。小滚只觉得颠簸不堪;在这种情形之下,骑马和骑驴并没有什么大分别。至于大滚的时候,就大大不同了。马似流星人似箭,你只觉得身轻如叶,飘飘欲仙,并不像一匹马载着你在走路,只像一只神鹰载着你在凌空!只有这样,你才尝得到骑马的乐趣。小滚的结果,会使你头昏脑涨;大滚的结果,会使你忘却疲劳─mdash;纵然疲劳了,也包管你夜里睡得安稳。会骑马的人不喜欢小滚而喜欢大滚,正像喝酒的人不喜欢淡酒而喜欢白兰地。不看见那些能喝一瓶白兰地的人只喝四两时酒就叫头疼吗?

  昆明骡马之多,可以比得上北平。乡下女子也会横坐在载货的鞍子上,让马蹄得得的声音伴着他们的歌声,这一点却是北平女子所不能及的。只可惜昆明的马不够魁梧,又给过量的货物压坏了身体。至于那些专赁给人家骑坐的马,自然比较地体面些,但是我骑过了一次之后,觉得大大失望。因为它非但不会大滚,而且连小滚也不会。一个赶马的小孩跟着它款款而行,比人走得还慢呢。

  我十四岁就学骑()马。虽然栽了不少的筋头,但是那种飞行的乐趣,至今犹萦梦寐。这二十年来,总没有痛痛快快地骑它一次,不免有髀肉复生之感。我自信盛年虽逝,豪气未销。等到黄龙既捣,白堕能赊的时节,定当甘冒燕市之尘,一试春郊之马!

  一九四二年冬《中央周刊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