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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史铁生:庄子

  庄子哎mdash;mdash;!回家吃饭嘞mdash;mdash;!我记得,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,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。很多年前,天一擦黑,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,或三五声即告有效,或者就要从小街中央一直飘向尽头,一声声再回来,飘向另一端。后一种情况多些,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,免不了就有人叹笑:瞧这庄子,多叫人劳神!有文化的人说:庄子嘛,逍遥游,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。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,彼庄子的子读重音,此庄子的子发轻声。此庄子大名六庄。据说他爹善麻将,生他时牌局正酣,这夜他爹手气好,一口气已连坐五庄,此时有人来报:道喜啦,带把儿的,起个名吧。他爹摸起一张牌,在鼻前闻闻,说一声:好,要的就是你!话音未落把牌翻开,自摸和!六庄因而得名。

 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。听说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姐,跟着自己的母亲住在别处。就是说,庄子他爹有俩老婆mdash;mdash;旧社会的产物,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。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。庄子他爹一个普通职员,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,否则敢养这么多?后来不行了,家底渐渐耗尽了吧,庄子的妈mdash;mdash;三婶,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mdash;mdash;便到处给人做保姆。

 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父亲,他住在另外那个家。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,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,庄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。哥姐们都上学去了,他独自东游西逛。庄子长得俊,跟几个哥姐都不像。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欢他,但庄子绝不讨人烦,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,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,扫地,浇花,甚至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。人家要是说该回家啦庄子,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,他就离开,但不回家,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。小时候庄子不惹事,生性腼腆,懂规矩。三婶在谁家忙,他一个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,故意弄出一些声响;那家人叫他进来,他就跑。三婶说甭理他,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,但还是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。那家人要是说庄子哎快过来,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,庄子跑走一会儿就还回来,回来还是扒着院门朝里望,故意弄出些响声。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,比如说抓一把糖给他,庄子便红了脸,一边说着不要,我们家有,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。三婶说拿着吧,边儿吃去,别再来讨厌了啊,庄子就赶紧揪起衣襟,或撑开衣兜。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:不是你们家有吗,有了还要?谁料庄子脸上一下子煞白,揪紧衣襟的手慢慢松开,愣了一会儿,扭头跑去再没回来。

 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,他上了小学我已经上中学;我上的是寄宿学校,每星期回家一天,不常看见他了。然后是文革,然后是插队。

  插队第一年冬天回北京,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。其时他已经长到跟我差不多高了,一身正宗国防绿军装,一辆锰钢车,脚上是白色回力鞋,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,狂,份儿。份儿的意思,大概就是有身分吧。我还没认出他,他先叫我了。我一愣,不由地问:哪儿混的这套行头?他咳一声,岔开话茬:买上票了?我说人忒多,算了吧。正在上演的是《列宁在1918》,里面有几个《天鹅湖》中的镜头,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,票于是难买。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,到后来不看别的,只看那几个镜头;估摸小天鹅快出来了才进场,举了相机等着,一俟美丽的大腿勾魂摄魄地伸展,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按动快门的声音。对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,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。庄子又问:要几张?我说:你有富余的?他摇摇头:要就买呗。我说:谁挤得上去谁买吧,我还是拉倒。庄子说:用得着咱挤吗?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?哪群小子?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:都是哥们儿的人。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国防绿横拥竖挤吆三喝四,我明白了,庄子是他们的头儿。我不由得再打量他,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,当是英武、风流、有勇有谋的人物。怎么着,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?他说。我没接茬,但我懂,这玩玩必是有异性参与的,或是要谋求异性参与的。

  插队三年,又住了一年多医院,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,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,其时庄子正上高中。我找不到正式工作,在家呆了些日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。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一次写过:三间破旧的老屋里,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,画山水楼台,画花鸟鱼虫,画才子佳人,干一天挣一天的钱。我先是一天八毛,后来长到一块。

  老屋里阴暗潮湿,我们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干活。某日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,看见我,已经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,扶着我的轮椅叹道:甭说了哥,这可真他妈不讲理。确实是甭说了,我无言以答。庄子又说:找他们去,不能这么就算完了吧?都找了,劳动局、知青办,没用。操!丫怎么说?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。哥,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?我说:你先上学去吧,回头晚了。他说:什么晚不晚的,那也叫上学?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、批师道尊严的时候。庄子挨着我坐下,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大中华。我说:你小子敢抽这个?他说:人家给的,就两根儿了,正好。我停下手里的活,陪他把烟抽完。烟缕随风飘散,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些什么。后来他站起来,把烟屁一捻,一弹,弹上屋顶,说一声谁欺负你,哥,你说话,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。

  庄子走后,有个影子一歪一拧地凑过来,是粘鱼。粘鱼的大名叫得挺古雅,可惜记不得了,总之那样的名字后头若不跟着先生二字,似乎这名字就还没完。粘鱼mdash;mdash;这外号起得贴切,他拄着根拐杖四处流窜,影子似的总给人捉不住的感觉,而且此人好崇拜,他要是戴敬谁就整天在谁身边絮叨个没完,粘得很。

  粘鱼说:怎么着哥们儿,你也认识庄子?我说是,多年的邻居,你也认识他?粘鱼一脸的自豪:那是,我们哥俩深了。再说了,这一带你打听打听去,庄子!谁不知道?我问为什么?他踢踢庄子刚才扔掉的烟盒说:瞧见没有,什么烟?我心里一惊:怎么,庄子他;;拿人东西?我操,哥们儿你丫想哪儿去了?庄子可不干那事。拂爷(北京土语:小偷)见了庄子,全他妈尿!怎么呢?这我不能跟你说。不说拉倒,我故意埋头干活。我知道粘鱼忍不住,不一会他又凑过来:狂不狂看米黄,瞅见庄子穿的什么裤子没?米黄的毛哔叽!哪儿来的?哪儿来的?这我不能告诉你。不说就一边儿去!嘿别,别介呀。其实告诉你也没事,你跟庄子也是哥们儿,甭老跟别人说就行。快说!你想呀,三婶哪儿有钱给他买这个?拂爷那儿来的。操你丫真他妈老外!这么说吧,拂爷的钱反正也不是好来的,懂了吧?我还是没太懂,拂爷的钱凭什么给庄子?庄子给他们戳着。戳着?就是帮他们打架。跟谁打,警察?哥们儿存心是不?不跟你丫说了。那你说跟谁打?拂爷一个个①头日脑的,想吃他们的人多了。比方说你是拂爷;;你才是哪!操,你丫怎恁爱急呀?我是说比方!比方你是个拂爷,要是有人欺负你跟你要钱呢?不是吹的,你提提庄子的大名就全齐了。你是说六庄?那还有假?谁不服?不服就找地方儿练练。庄子,他能打架?粘鱼又是一脸的不屑:那是!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呀?咳,俗话说了,软的怕硬的,硬的怕不要命的。真是看不出来,庄子小时候蔫儿着呢。操你丫老说小时候干嘛?小时候你丫知道你丫现在这下场吗?我说你嘴里干净点行不?我操,我他妈说什么了?听着,粘鱼,你的话我信不信还两说着呢。嘿,不信你看看庄子脑袋去,这儿,还有这儿,一共七针,不信你问问他那是怎么回事。怎么回事?算了,反正你丫也不信。说!跟大砖打架留下的。大砖是谁?唉,看来真得给你丫上一课了。哥们儿什么烟?lsquo;北海rsquo;的。别噎死谁,你丫留着自格儿抽吧。粘鱼点起一支香山。

  据粘鱼说,庄子跟大砖在护城河边打过一架。他说:大砖那孙子不是东西,要我也得跟丫磕。据粘鱼说,大砖曾四处散布,说庄子那身军装不是自己家的,是花钱跟别人买的,庄子他妈给人当保姆,他们家怎么可能有四个兜的军装(指军官的上装)?大砖说花钱买的算个屁呀,小市民,假狂!这话传到了庄子耳朵里,粘鱼说庄子听了满脸煞白,转身就找大砖约架去了。大砖自然不能示弱,这种时候一①,一世威名就全完了。粘鱼说:那时候大砖可比庄子有名,丫一米八六,又高又奘,手倍儿黑。据他说,那天双方在护城河边拉开了阵势,天下着雨,大伙等了一阵子,可那雨邪了,越下越大。大砖说:怎么着,要不改个日子?庄子说:甭,下刀子也是今儿!于是两边的人各自退后十步,庄子和大砖一对一开练,别人谁也不许插手。粘鱼说mdash;mdash;庄子问:怎么练吧?

  大砖说:我从来听对方的。

  庄子说:那行!你不是爱用砖头吗?你先拍我三砖头,哪儿全行,三砖头我没爬下,再瞧我的。庄子掏出一把刮刀,插在旁边的树上。

  大砖说:我操,哥们儿,砖头能跟刮刀比吗?

  庄子说:要不咱俩调个过儿,我先拍你?

  大砖这时候就有点含糊。粘鱼说:丫老往两边瞅,准是寻思着怎么都够呛。

  庄子说:嘿,麻利点儿。想省事儿也成,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声,你那身皮是他妈狗脱给你的。

  大砖还是愣着,回头看他的人。粘鱼说:操这孙子一瞧就不行,丫也不想想,都这会儿了谁还帮得了你?

  庄子说:怎么着倒是?给个痛快话儿,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!

  大砖已无退路。他抓起一块砖头,走近庄子。庄子双腿叉开,憋一口气,站稳了等着他。粘鱼说大砖真是①了,谁都还没看明白呢,第一块就稀里糊涂拍在了庄子肩上。庄子胡噜胡噜肩膀,一道血印子而已。

  庄子说:哥们儿平时没这么臭吧?

  庄子的人就起哄。粘鱼说:这一哄,丫大砖好象才醒过闷儿来。

  第二块算是描准了脑袋,咔嚓一声下去,庄子晃了晃差点儿没躺下,血立刻就下来了。血流如注,加上雨,很快庄子满脸满身就都是血了。粘鱼说:哥们儿你是没见哪,又是风又是雨的,庄哥们儿那模样儿可真够吓人的。

  庄子往脸上抹了一把,甩甩,重新站稳了,说:快着,还有一下。

  粘鱼说行了,这会儿庄子其实已经赢了,谁狂谁①全看出来了。粘鱼说:丫大砖一瞧那么多血,连抓住砖头的手都哆嗦了,丫还玩个屁呀。

  最后一砖头,据粘鱼说拍得跟棉花似的,跟蔫儿屁似的。拍完了,庄子尚无反应,大砖自己倒先大喊一声。粘鱼说:那一声倒是惊天动地,底气倍儿足。

  庄子这才从树上拔下刮刀,说:该我了吧?

  大砖退后几步。庄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,走近大砖。双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几步,屏住气。然后;;粘鱼说:然后你猜怎么着?丫大砖又是一声喊,我操那声喊跟他妈娘们儿似的,然后这小子撒腿就跑。

  据说大砖一直跑进护城河边的树丛,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能听见他喊。

  这就完了!粘鱼说:大砖丫这下算是栽到底了,永远也甭想抬头了。

  庄子并不追,他知道已经赢了,比捅大砖一刀还漂亮。据说庄子捂住伤口,血从指头缝里不住地往外冒,他冲自己的人晃晃头说:走,缝几针呗。

  可是后来庄子跟我说:你千万别听粘鱼那小子瞎嘞嘞。

  瞎嘞嘞什么?

  根本就没那些事。

  没哪些事?

  操,丫粘鱼嘴里没真话。

  那你头上这疤是怎么来的?

  哦,你是说打架呀?我当什么呢!

  怎么着,听你这话茬还有别的?

  没有,真的没有。我也就是打过几回架,保证没别的。

  那lsquo;大中华rsquo;呢?还有这裤子?

  我操,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?烟是人家给的,这裤子是我自己买的!

 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?

  哎哟喂哥,这你可是伤我了,向毛主席保证这是我一点一点攒了好几年才买的。妈的粘鱼这孙子,我不把丫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算我对不住他!

  没粘鱼的事。真的,粘鱼没说别的。

  庄子不说话。

  是我自己瞎猜的。真的,这事全怪我。

  庄子还是不说话,脸上渐渐白上来。

  你可千万别找粘鱼去,你一找他,不是把我给卖了吗?

  庄子的脸色缓和了些。

  看我的面子,行不?

  嗯。庄子点上一支烟,也给我一支。

  说话算数?

  操我就不明白了,我不就穿了条好裤子吗,怎么啦?招着谁了?核算像我们这样的家;;操,我不说了。

  像我们这样的家mdash;mdash;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,觉着真是伤到他了。直到现在,我都能看见庄子说这话时的表情:沮丧,愤怒,几个手指捏得嘎嘎响。自他死后,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荡、震响,日甚一日。

  没有没有,我连忙说,庄子你想哪儿去了?我是怕你;;

  我就是爱打个架哥你得信我,第一我保证没别的事,第二我决不欺负人。

  架也别打。

  有时候由不得你呀哥,那帮孙子没事丫拱火!

  离他们远点儿不行?

  我们不出声地抽烟。那是个焖热的晚上,我们坐在路灯下,一丝风都没有,树叶蔫蔫地低垂着。

  行,我听你的。从下月开始,不打了。

  干嘛下月?

  这两天八成还得有点儿事。

  又跟谁?什么事?

  不能说,这是规矩。

  不打了,不行?

  不行,这回肯定不行。

  谁想这一回就要了庄子的命。

  1976年夏天,庄子死于一场群殴。混战中不知是谁,一刀恰中庄子心脏。

  那年庄子19岁,或者还差一点不到。

  最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:为了一个女孩。可粘鱼说绝对没那么回事,操我还不知道?要有也是雪儿一头热。

  雪儿也住在我们那条街上,跟庄子是从小的同学。庄子在时我没太注意过她,庄子死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雪儿。

  雪儿也是19岁,这个季节的女孩没有不漂亮的。雪儿在街上坦然地走,无忧地笑,看不出庄子的死对她有什么影响。

  庄子究竟为什么打那一架,终不可知。()

  庄子入殓时我见了他的父亲mdash;mdash;背微驼,鬓花白,身材瘦小,在庄子的遗体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。

  庄子穿的还是那件军装上衣,那条毛哔叽裤子。三婶说他就爱这身衣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