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 1分钟 7 年

  三毛:悬壶济世

 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。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,反过来说,实在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,所以懒得去看病啦。活了半辈子,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,无论到哪里我都带着,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。

 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,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人的头痛之后,那几天在帐篷里住着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。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、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,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,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。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,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,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。

  住在小镇上不久,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,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,所以不预备给她药,请她去看医生。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,生病决不看医生,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,因为医生是男的,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。我出于无奈,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。从那时候开始,不知是谁的宣传,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。更令她们高兴的是,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,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。我的想法是,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,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,减轻她们的痛苦,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,不是一举两得吗。同时我发觉,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,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。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,有时居然还会出诊。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,常常替我捏把冷汗,他认为我是在乱搞,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着很大的爱心。

  邻居姑卡十岁,她快要出嫁了,在出嫁前半个月,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疖子,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,没有脓,摸上去很硬,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,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。第二天再去看她,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,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,不行,得看医生啦!我对她母亲说。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,她又快要出嫁了。她母亲很坚决的回答我。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,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。这样拖了三四天,一点也没有好,我又问她父亲:给医生看看好吗?回答也是:不行,不行。我一想,家中还有一点黄豆,没办法了,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方吧。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。荷西看见我在厨房,便探头进来问:是做吃的吗?我回答他:做中药,给姑卡去涂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,又问:怎么用豆子呢?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。他听我说后很不赞成的样子说:这些女人不看医生,居然相信你,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。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,一面说:我是非洲巫医。一面往姑卡家走去。那一日我将黄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,上面差上纱布,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,我再换黄豆涂上,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,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,然后出了一点血,我替她涂上药水,没几日完全好了。荷西下()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:医好了。是黄豆医的吗?是。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。他不解的摇摇头。

  又有一天,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,她对我说: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,住在我家,快要死了,你来看看?我一听快要死了,犹豫了一下。生什么病?我问哈蒂。不知道,她很弱,头晕,眼睛慢慢看不见,很瘦,正在死去。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,正觉有趣,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,很急的大叫:三毛,你少管闲事。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:过一下我来,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。将门才关上,荷西就骂我: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,还以为是你医死的,不去看医生,病死也是活该!他们没有知识,很可怜mdash;mdash;我虽然强辩,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,只是我好奇心重,并且胆子又大,所以不肯听他的话。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,我后脚也跟着溜出来。到了哈蒂家,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,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。摸摸她,没有发烧,舌头、指甲、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,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,她说不清,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:她眼睛慢慢看不清,耳朵里一直在响,没有气力站起来。我灵机一动问哈蒂: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?她点点头。吃得不太好?我又问。哈蒂说: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!等一下。我说着跑回家去,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。哈蒂,杀只羊你舍得么?她赶紧点点头。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,一天两三次,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。这样没过十天,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,居然自己走来我处,坐了半天才回去,精神也好了。荷西回来看见她,笑起来了:怎么,快死的人又治好了?什么病?我笑嘻嘻的回答他:没有病,极度营养不良嘛!你怎么判断出来的?荷西问我。想出来的。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