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 2 年

窗外,暖风细雨培育着春天。我在屋里看老树的画,白衫男子,戴礼帽,几分倜傥。他肩扛一棵花,绯红的花朵,开得颠颠荡荡,密密匝匝。软绵绵的春风拂耳向后飘,男子立在一江茫茫春水岸,脚底草色浅绿。题字点亮意境,老树写:待到春风吹起,我扛花去看你。

成年人有情怀,未必就能实现,大多数时候,会被绊着束着压抑着。哪个男子会扛如此大棵花?这画多少带着理想主义色彩。

老树的创作谈,让我心里咯噔了。

老树说起读小学时,春天,同学们去学校,都会捎带一些花,插在墨水瓶里,摆教室窗台。等长大点,有力气了,他拎上斧头,跑到山里砍了一棵特别大的山花,扛回家。没地方插,就把它杵进养鱼的水缸。扛花,这是亲身经历。

这也是我们的集体经历啊。

到了春天,油菜花、紫云英,这是叫得出名字的,还有没名字的草花,我们像勤劳的小蜜蜂搜集花蜜一样,寻找自己眼里最美丽的一朵,采上后带到学校,插进瓶瓶罐罐,把教室,打扮得花园一样。稚嫩的我在作文本上写“我们的教室,荡漾在五彩的朝霞里”,老师将句子用红笔划出,批注“好”。这个“好”,让我的小心脏扑扑狂跳,跟后来第一篇文字在报上刊登一样激动。

那时春游,老师领着无非去离校不远的山包包,男女同学小山雀一样叽叽喳喳钻进丛林,选最耀眼的映山红,大棵大棵掰倒,红红紫紫抱满怀,浩浩荡荡回。教室里的瓶罐口径可容不下,一部分带回家,妈妈做腌菜的甏和罐,高高低低插上,摆院里。美好的春天,进驻了我家。

老师没教我们什么是美学,更没有书本和电视启发。惟有来自大地的涵养,小小人儿感受到春天的甜蜜可喜,活着的美好。我们对美的意识浑然天成。

雨水落,暖风吹,燕子“喈喈”叫着穿柳帘。等剥掉老棉袄里的丝棉,只穿两层夹衣,我们拿上剪刀和苗篮,去田埂剪马兰头,但更欢喜扯上棉线去放风筝。撒开双腿在田埂上跑,一步一步松软滑腻,有踩着水泡泡一样的失重。一不小心就翻倒在麦田里,而麦田,真是绿得让人牙根都酥软了,软厚,微湿,面粉团一样的孩子,哪里会摔疼。顺势在上面咕噜咕噜打几个滚,摊开四肢躺着,阳光刺目,闭眼留一条缝,暖意没有因为虚上眼而稍减。何止是暖,简直是热,夹衣也剥掉了,就剩单布衫,身体松快得像要长出蝶翅一样。从田野回来,不光头上带着草屑,衣服有深浅不一的草渍,人也会有一股青草的甜香、土的腥味,那是春天的气息、大地的体香。

并不知道这种行为,有个文雅的说法,叫接地气、踏青。

一切都自然而然,平常朴素,然而正是这样的平常朴素,构成了我们生命最重要的部分。

“你”已成了我回不去的原乡。扛花的老树,隔着一江水,也无处觅渡。记忆却如地底潜流的水,看不见,却滋养着我们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