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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秋天是适宜远游的季节。

  在这个秋季快过完的时候,我来到了千岛湖。那个下午有些冷,天空阴沉沉的,像要下雨,又下不下来。只有风,悄悄地吹着。江南的风是柔和的,有丝绸的质地。风从我的脸颊上拂过时,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味。这种香味,能消除人的杂念和欲望。

  风是千岛湖的信使。

  在信使的引领下,我登上了游船。那一刻,我被这宽阔、幽深而清碧的岛湖震撼了。放眼望去,错落参差的小岛星散在湖面上。我第一次看见了水的骨骼,也第一次感知到水的硬朗。水也是有性格的。水睡着时,它的性格呈阴性;水睡醒时,它的性格呈阳性。呈阴性时,水是能溶解水的水;呈阳性时,水是能熄灭火的火。千岛湖的水,似乎既没睡着,又没睡醒。它永远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让靠近它的人忐忑不安。

  水是千岛湖的灵魂。

  我站在船头,正与另一个灵魂相遇。那个灵魂,它藏在水底,像历史藏在时间的深处。船在水面破浪行走,我的思想也在行走。那天的水浪很大,船左右颠簸。水花溅到船窗玻璃上,亮晶晶的,十分圆润。但是瞬间,这晶润的水珠就破碎了,只留下一道道水痕,印在玻璃上。水珠化了,水留了下来;历史去了,记忆留了下来。

  在千岛湖,我产生了探秘的愿望。我从水面上走过,也是从水底下走过。我深信,那些水面的动静,一定是水底世界的投影。

  我不能辜负这次行走。我要像一尾鱼那样,深入到千岛湖的内部。我没有探秘的仪器,我的幻想就是仪器;我没有探秘的光源,我的目光就是光源。

  这样想着,我已经离开了现实,抵达了梦境。

  在幽深的水域中,两座汉唐古城赫然显露。一座名叫狮城,一座名叫贺城。霎那间,一段被掩埋的历史复活了。那些气势恢宏,雕龙画凤的牌坊依然矗立在水底。从1959年到现在,57年的时光对古城来说,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。可这短短的一瞬,却是某些事物的一生。在狮城的门口,有一对石狮子,睁大着眼睛。它永远那么忠诚,替那些迁徙的人们守候着家园。这大概是一对很有风度的狮子。它每天都用千岛湖的水,把头上的卷毛梳洗得干干净净。一看,就很有尊严。主人走了,狮子照样要把日子过得亮亮堂堂,周周正正。

  水能淹没古城,却淹没不了发生在古城里的故事。

  那一个个徽式院落,繁华虽已褪尽,只剩下残垣断壁。但透过水纹,我似乎仍能看到谁家的姑娘在院中跑动的身影。她那一头秀发,随着水波飘来荡去,柔软如丝。撩拨得隔壁家的小伙子蠢蠢欲动,神魂颠倒。

  院落里的天井还在,曾经盛满阳光,现在盛满了水。或许是阳光太强烈了吧,需要水来浸一浸。就像铁匠把手里烧红的毛铁,做最后的淬火一样。天井的右方,也许曾有一棵树。树下也许曾摆放过一张石桌。老人在石桌上下过棋,小孩在石桌上做过作业。现在,这张石桌成了鱼儿们的观景台。每天晨昏,鱼儿成群结队来到观景台上,像一拨又一拨游客拿着相机在拍照。每一只鱼眼,都是一个高清摄像头。它们替人类看见了人类看不见的东西。

  千岛湖的水下风景,要比水上风景好看。水上的风景,只是风景而已。而在千岛湖底,你随便捡起一块城砖,都是文物。那些城砖上,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绪十五年、民国二十三年、县长张宝琛等字样。每一个字,都印刻着岁月磨砺的痕迹。院墙坍塌了,砖还在;砖残损了,砖上的文字还在。这些文字,使一切消失的东西获得了重生。

  千岛湖的水是千岛湖的显影液。它洗出了一张张被尘封的照片,回放给我们看。透过那些发黄的照片,我目睹了29万人迁徙的身影,迁徙的命运。

  那或许也是一个有风的日子。只有风,才喜欢吹响天地间那嘹亮的号角;只有风,才喜欢卷走它所喜欢的东西。在风声呼啸中,49个乡镇空了,1000多座村庄毁了,30万亩良田淹了,数千间民房垮了,几十万人的心碎了;;整个贺城和狮城,遍地都是父老乡亲们痛失家园的哭声。

  建立一个家园,需要无数代人的努力;失去一个家园,却只需要几分钟。从此,那些离乡背井的人们,只能在梦里去寻找家园了,只能一辈子背负着乡愁去生活。

  即使人死了,乡愁也还活着。

  乡愁,有时是一把生锈的刀,能把人割得眼泪直流;乡愁,有时是一味苦涩的药,能治愈人身上不能治愈的病。到了千岛湖,我终于相信了mdash;mdash;所有的湖水,都是思乡之人滚落的眼泪。

  只要乡愁绵延,千岛湖的水就不会干涸。

  可时间到底是残忍的,它不但拉开了游子与故园重逢的距离,还把我从水下的梦游中,拉回到了现实。回到现实中的我,还像是在梦游。我怕患上梦游后遗症,便找了一个高处,把记忆挂起来,将水分晾干。

  我坐着缆车,到达了梅峰岛。

  这个岛上真是风和景明。极目远眺,千岛湖尽收眼底。我选择了一个无人的角落,手扶栏杆,默默地看着远处。像一个寻梦的孩子,望着高远的蓝天;又像一个离群索居的人,望着他的大孤独、大寂寞。

  千岛湖是千岛的天堂,正如故园是人类的天堂。千岛在天堂里沉睡,千岛也在天堂里涅槃。那涅槃后的每一个岛屿,都是一个人间仙境。我站在仙境的高处眺望,看到了过去的桑田沧海,也看到了未来的万古永恒。在这过去与未来之间永远传诵着的,是历史轮回的梵音,和生命不息的歌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