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枯了,树黄了,清晨的雾浸得头皮儿老疼了。

  抬眼望去,老天爷铁青着脸,压得云片儿铅灰铅灰的,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
  冬至已过三天啦。我在寒冷中兴奋、期待着,一遍又一遍的温习着那些雪花飞扬的日子。

  九岁那年冬天,一大清早,奶奶就风风火火的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,三两下扒掉我尿湿的裤子,一边兴奋的大喊:下雪啦,终于可以歇息啦,乖娃子,快点快点,奶奶带你去老外家!

  飘舞的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。一路上,奶奶兴奋地絮叨着她的快乐童年。她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回老家啦,自从两岁半跟随母亲流落到湖南,四岁到爷爷家当媳妇,天天和爷爷、大伯、小叔一起玩过家家,用捡来的石臼米拌上盐花花,再由爷爷偷出家里那只黑不溜丢的瓦罐,到后山小溪边煮得喷香喷香,那叫一个美得。爷爷最顽皮,老要把她那一份抢过去多吃两口,弄得奶奶嚎啕大哭。只有大伯最懂事,总在她伤心伤意的时候送一手心儿到她嘴边,奶奶便破啼为笑。爷爷听了,止不住嘿嘿嘿的傻笑。我一边听,一边嚷嚷不已,说回去一定也要拿那只破瓦罐煮饭吃,一家三口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咯吱咯吱踏雪而行,开心不已。

  突然,老天爷顽皮起来,呼呼呼刮起漫天风雪,搅得原本温柔美丽的六角花儿像无数冰寒冷冽的刀片,直往我的颈窝里钻。我浑身发冷,又疼又麻又僵,整个苍茫的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三孤零零的昏头转向,在狂风暴雪中跌跌撞撞,好像三只无助的蚂蚁。我倒在地上嚎啕大哭,爷爷无计可施,烦躁起来,说:要不回家算了,不去了!奶奶一听,坚决道:怎么不去?好不容易今天有闲又有心,要回家你们回家,我是一定要去的!说完,她便把行李往爷爷手中一塞,掏出一块手绢和一只未织完的毛袜,包住我冻得乌紫的小手,把我往背上一甩,迈开大步往前走。

  在呼啸刺骨的寒风中,在冷冽如刀的雪花里,我躲在奶奶厚实温暖的背后,晕晕乎乎的睡了,做着又香又甜的梦。

  雪是江南人永远新奇的渴盼。那时候的冬天,雪从不曾令人失望,总是如期而至,那样铺天盖地,无声无息又无休无止。我好喜欢那种永恒宁静又无休无止的感觉,常常邀上几个爱雪的伙伴,在大雪纷飞中奔跑、跳跃、呼喊,让一颗心像雪花一样飘起来,与天地融为一体。

  小学五年级那个冬天,大舅舅结婚。好一个天寒地冻呀,我清楚地记得外婆家屋檐下的冰棱儿有两三尺长。我和几个小伙伴悄悄的爬上檐脚掰下来,挥舞冰剑打雪仗,弄的热汗淋漓,浑不知风雪漫天呵气成冰的寒冷。是母亲把我生拉硬拽到屋里,只见一大厅的人们吵吵嚷嚷忙忙碌碌,英俊潇洒的舅舅和笑靥如花的舅母手牵着手站在厅中央,每一个人的眉梢眼角都溢满了笑。室内红红的炉火摇曳出满墙的壁影,与漫天耀眼的银光辉映着,那一幅奇幻的画面,画里每一个人的身影和笑容,令我终生难忘。

  可惜,一年又一年,雪竟成了江南的稀客。

  在长长的企盼中,我长大了,走出了家乡。在背上行囊挤上独班车的瞬间,我匆匆回眸,却惊骇的发现,在父母亲朋们手臂挥舞的丛林中,曾经身高体大风风火火的奶奶竟然衰老得不成样子了,岁月的车轮残酷的把她的背完全压向了地面。当我寻找到她的时候,她正竭尽全力的把头昂起来、昂起来,才看见我向她挥动的手,然后漾起一脸沟壑纵横的笑。那一刻,我突然之间没有了一丁点考上大学的兴奋,从心尖上喷出的辛酸弄得我浑身颤抖,泪盈双眶。

  数年后的一个冬夜,我正在同学家飞觞斗酒意兴昂扬,满房的人天南海北指点江山,一直玩到杯盘狼藉。

  就在彼时,辛苦了一辈子的奶奶躺在床上,一直念叨着我和弟弟妹妹的名字,然后 在寂静中悄悄的走了,身边没有一个人。

  只有窗外,久违的雪花疯狂来袭,缤纷飞舞,默默地唱着离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