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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父亲的船

  作者|张志杰

  

  我的父亲出身于松花江沿岸的一家船运商。据他回忆,太祖父撑持家业的时候,家里有六只风帆船,船的型号不一,有槽子船、对子船,还有一种被称之为大赶秋 的船。那些船很大,小的载重二十几吨,最大的一只承载量近百吨。为了彰显家业,那些船只都是以当时年轻的爷爷们的名字来命名:云集号是我爷爷张云集的名讳(他是舵工),云祥 、云清号分别是二爷和三爷的名字,那只大对子船和大赶秋船则是以太祖父辈分的人来命名,分别为嘉平号、 嘉安号(我太祖父叫张嘉善)。张家依靠这些货船在松花江下游主要经营水上运输行业。因为家里船多,太祖父还被推举为当时松花江风帆船公会会长。

  作为张家长孙,父亲小的时候经常到那些船上去玩;经常跟着自己的母亲站在江边看风向,盼望出航的船队早日顺风而归;有时也会一个人望着那些往来航行的各种船只称奇兴叹。他对那些船既熟悉,又亲切,很有感情。当然,不仅仅因为那些船是家业兴旺的象征和生活的经济来源。

  

  父亲参加工作前后,那些船已经随着家产分割与公私合营的历史从家庭中渐渐消逝了。父亲的职业也与船毫无关联。但是历经漫长的生活岁月,他 却没有忘记那些船,还经常给我们讲那些船的故事

  当船的记忆在父亲脑海中积蓄愈来愈久的时候,那些已经离他远去即将消逝的船只,竟然奇迹般地又重新向他驶来,而且似乎越来越近。父亲七十岁的时候,忽然有一天,他生出一个想法,要把记忆中的那些船用手工复制出来。这可不是异想天开,不要说没有图纸和样子,如果要一下一下地削,一刀一刀地刻,光是手上的功夫没个一年两载也难见成效。

  然而,父亲是认真的。他找来木料,备好工具;为了支持这个举动,我还特意给他买回一套精致刻刀。不知从哪一天起,他开始了艰瑣而繁杂的船型复制过程。

  

  父亲随根儿,勤奋手巧,早年祖父排船时他做过帮手,许多手上的活计他用心揣摩现悟即成。他选好一块木料,按照已经想好的样子,先雕削出船的整体外型,由于船的外型是成于一块整木,所以看上去不仅结实牢固,而且有着很强的雕艺感。外型做成后,再依据一定比例去做船舱、船帆、船舵、船台等部分,然后通过细巧工艺整体合装而成。手工制作出来的东西虽然看上去不如流水工艺那般齐整漂亮,但雕琢中却透露着原创的质朴和初始的匠心。父亲制作第一只船仅仅用了两天时间,经过亮油漆饰,再衬上一挂白帆,真是形态自然,漆如本色,栩栩如生。看着那只船,父亲不无喜悦,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岁月。

  乘着兴致父亲一鼓作气,那时候他不仅有精神也有力气;在那个用心营造 充满回忆 温馨浪漫的氛围中,父亲不是在劳作而是在享受创造的快乐,有时候母亲也乐于插插手帮帮忙。随着那些个性船型在父亲手中被一只只奇迹般复活,他们仿佛站在江沿 又望见那些乘风破浪满载而归的点点白帆。

  

  当我们称赞父亲做的船好、手巧时,他却说这算不了什么,当年咱家使用的船,就是你爷爷亲手排出来的,那才叫大手笔,真功夫。

  那年夏天父亲几乎无暇休闲,摆上一张桌,沏上一壶茶,整天沉浸在船型的想象和制作过程中。为了还原一个真实的物件,有时他会思虑到深夜;为了设计一个可心的安装,常常琢磨之间忘记了吃饭。在父亲对他精神家园的痴迷追寻、苦心营造和精雕细刻之间,渐渐接近了理想的彼岸mdash;mdash;那个夏季,他用暮年滤淀出来的精力和汗水 成就了由来已久的心愿,精心复制出 于今在松花江面上几乎再也见不到的二十几种船型。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。

  父亲手工制作船型的事一经传出,很快就引来新闻夜航、新晚报、生活报等电视台和报刊记者的登门采访。赞赏之余,当人家问起有没有制作设计及图纸时,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说,我就是一边想一边做,全在这里,全凭记忆。于是,赞赏即刻又转为惊异mdash;mdash;迄今为止还没见过有这样制作船模的。

  

  有一天,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,对父亲说他是搞民间文物收藏的,声言要高价收买这套船模。被父亲婉言相拒后,转而又商量,能否求老人再制做一套。父亲笑着说,我不是手艺人,也不以此为生计,这些东西是我耗费心力琢磨出来的,如果再做,恐怕也难。父亲言下是要告诉他,不会再有第二套了。来人只好空手而去。

  父亲的话很在理,他不是为了制作而制作,换言之,他所复制的一切,绝不是世人眼中简单、可观的船模。

  父亲心中的船是生活的遗迹,他所传承的是一代家族的信念和精神风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