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 7 年

  那年回家乡随县探亲,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通过我堂兄找到我。老人进屋的时候,我和家乡的几个朋友正在堂兄家边吃边聊,大家心里高兴都已略有醉意。堂兄抢着介绍说,老张是县纺织厂退休职工,早知道我的大名,又不认识文学界的人,写了一辈子也没发表一个字,特别希望能得到指点。

  堂兄介绍的时候,老张一直点着头。饭前我只听堂兄说有文学爱好者想让我看看稿提提修改意见,没想到竟是一位老者。出于礼貌,我邀请老张一起坐下喝酒,他立即惶恐不安地拱手谢绝,一个劲儿抱歉自己来早了。堂兄便把我们带到另一个房间,找了一个小方桌让我们面对面坐下。那时,春日的阳光让空气里的浮尘旋转成几根明亮的光柱,从窗口那边斜斜地照射过来,我看见老张已经谢顶,脑门上渗着细密的汗珠。老张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叠书稿摊在大腿上,双手费力地来回在稿纸上按压想把起卷的纸张抹平,他脸上挂着既兴奋又尴尬的笑意,好一会儿才把书稿递给我。

  我接过书稿,只见普通带红杠的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蓝墨水钢笔字,为方便修改,每两行空出一行,一大沓稿纸粗估一下约有二十多万字。我立刻心生感动而醉意全消。本想好好看看,可因傍晚还要去机场赶着回北京,只能粗粗看了十几页。张姓老人的作品是长篇小说,写的是退伍军人回乡改造荒山致富的事,可流水账的叙事和差距甚远的语言,实在让人难以卒读。

  我看书稿的时候,眼睛余光发现老人一直很紧张地看着我,当我合上书稿看他时,老人眼光却躲闪起来。我不忍伤老人的心,说了几句违心的鼓励的话。

  老人很激动,急切地问能不能出版,我一时语塞,不知如何作答。老人说:要不这样,我借你的光,作品署上你的名字?

  我连忙拒绝,我说,这不是署名的事情,我又不是巴金老舍,我的名字不能给作品增色,而且出版社三审制度很严格;;我说的是实话,那时出版社审稿确实很严格,不像现在随便搞个书号随便找个印刷厂印个一千册就行。

  老人终于听明白我的意思,眼里的光亮渐渐淡去,他把书稿重新放回包里,沉默了好久忽然说:这下死心了,也写不动了。也许可以干点别的什么了;;然后,老人起身向我道谢告辞出门,他走得很慢,背好像也佝偻起来。

  也许他来时就佝偻着吧,我这么想着,忽然感到心里十分难过。

  这个文学老人的名字叫张炳华,一辈子我也忘不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