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语堂先生有个幸福观,其中之一是吃父母做的饭菜。中学时读到这句话,觉得这也算幸福?现在才觉悟,能陪在母亲身边,吃母亲做的饭菜,岂止是天上人间难得的福分。

  我的老家在叫小椿湾的乡间,淌过晴朗、或者沉稳、或者雨雪的黄昏,往越发幽蓝的天幕架起悠远,抹出蜚声古今的锅灰,在霞红朦胧、诗意滋生、梦幻梳羽的时刻,我从月亮的闪现,看见了母亲的背影。

  我儿时就认定,厨房做镜框,最能投影出母亲的神秘和美丽。就像星夜的背景,衬托出月亮的奇妙和磁场。

  母亲不止一次说起,我在襁褓时,老是吵夜,像八月的蟋蟀。只要母亲轻轻抚摸我的头,将母乳喂进我嘴里,让我想象圣洁胎汁里荡起的生命之舟,我就安静下来,光速入睡。

  童年在我,比活蹦乱跳过,比疯天癫地超,像一只飞到屋子里的麻雀,勇撞敢闯。

  我和伙伴比胆大,从树上往下跳,一丈多高,嗖一下,在铺满松毛的地上,我的乡村野性小青春弹一下,磕一下牙,站起哈哈笑,树上的同伴,像傻了眼的猴。头一次游泳,那时还没有梅花堰,在堰坎靠近松林边有个水塘,我和伙伴经常放牛进去滚水,牛一边,人一边,我不会浮水,伙伴有下水的,还羞我。我一头扎进水,闭眼憋气,一阵扑腾,竟然撞到了对岸,抬起头来,手抓乱草,换气傻笑,没淹死。从此算是下了水,我好不自豪。

  母亲却不这样看,跳过温和宽厚,倒过扫帚头,狠狠抽打我的屁股,直打得我趴在铺盖窝里还痛得不停地啜泣。

  母亲给我屁股上的猪儿埂抹菜油,菜油在那时,是乡村最管用的清火消炎药。母亲说:老人言,欺山不欺水,你不要命啦?!然后抬来一碗荷包蛋,让我不再啜泣,睁眼竟然已天亮。

  初上学,母亲煮来汤圆,说:吃了汤圆,读书圆圆满满,今后不要猴跳马摆的,要拿个状元回家来;;我还真算听母亲的话,保持进得学堂、读出名堂、上得厅堂、感恩高堂的态势,迷上读书,朗声吟唱,让母亲着实有了盼头。我也在读书中剔除生命中的杂乱无章,循着书中的激光,洞穿一个安静的时空。

  当公务员很平常,在母亲看来却很伟大,其中有母亲的养育指向,梦想延续,甚至精神支撑,它们垫厚我肩头的海拔,我必须站在自己之上,泪水流出也只能是麻绳,以缝补生命坎坷的撕裂。

  然而职场意愿,追求的是敦厚和执着,得到的是纷扰和沧桑。每每遇到烦躁、暗算、琐碎诸多因素往五脏六腑穿刺,我就跑回老家,跟在母亲的身边。母亲是极聪慧的、细腻的,她总能看透我。

  母亲也不说话,就拿出她的针线活,静静地做。突然哎呀一声,手指冒出血珠,她伸到嘴里吮吮,然后接着穿针引线。母亲用这个动作告诉我,自伤还得自疗。

  或带上我到一片叫大湾的土里,从山脚往山腰挑粪桶。母亲让我走前头,粪桶里装满粪水,见我泼脏了衣裳,就说:脚下要走稳,要掌握好平衡,不然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。母亲书读得不多,不然绝对是个行为心理大师呀。

  在职场,就免不了进出餐厅排当,吆五喝六,觥筹交错。坐在灯色炫耀、格调浪漫的餐厅;置身于缠绵舒适、品质高雅的沙发;围绕光洁滑润、人影浮动的大理石桌;面对嘻笑嗔娇、明暗伸缩的脸庞;猜揣各种尘嚣况味、真伪莫辨的事故;对于这些曲折且漫长,我直爽透明、坚守情操的性格,不适如秋冬交替时穿衣,惶恐如遭遇一息尚存的饿狼。

  电影里我见过,一个扛玻璃的人当街走着,被迎面外力撞得粉碎。我是命运肩头的玻璃。玻璃是美好的东西,引领光线,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母亲身体里藏匿着的启蒙、导师和圣哲。

  我是多么不愿母亲听到玻璃成为世俗杂音,因为我更喜欢听到母亲欢快清脆的来电声。

  母亲咫尺耄耋,但每到周末,就打电话叫回家吃饭,还问有几个人。拥有这份不能用言辞表述的亲情,无论忙闲,我都要赴母亲的约,就爱陪着母亲吃饭。

  饭桌上,母亲的话甚少,说的多是我的相亲。

  我在另一篇散文《灯花》里,仔细叙述过,我每次回家,母亲总是神色凝重、语气忧虑地问起我相亲的事。也难怪,我单身十余载,母亲的询问早已染上四季的色泽,按春夏秋冬的节律,疏密浓淡,紧慢轻重,从未间断。

  唉,找个媳妇回家过年,又不得行喽!从母亲皱纹的复数,也数不清如此叹息的次数。从我满心的愧疚,也许能测出母亲一片忧心,只是我自己也说不清堆在心里的愧疚有多长多宽。

  母亲的每次叹息,都仿佛夜黑重磅投落,飞溅空旷的苍凉,折射开阔的月色,年轮趁机附体亲情的承载,我飘散又聚拢的回忆,铆劲刀锋往返,疼痛扩散沥血的横切,伤感使用风暴的翅膀,我的情感在掩饰震荡中更具破坏。

  母亲张罗饭菜,准是煮甑子饭,那样才能让我吃上打小喜欢的米汤。米汤,源自水的沸腾和米的营养、水的激情和米的奉献、日子的韧性和母亲的勤劳、生活的宽宏和母亲的慈爱;;米汤是平静里包容了诸多哲理的神物。吃过母亲盛舀的米汤,还别说,我总会镇定下来。

  母亲还知道我爱吃煎鸡蛋,总得煎一些。煎鸡蛋像一颗颗溢香的星星。张开胃囊,一朵朵星光暖流顺着喉结润滑而入,在心灵有一个激越清脆的回旋,我感到有一种依恋在温馨绵延,在甜美深入。

  跟在母亲身边,也不论吃什么,也不定做什么,也不用说什么,母亲就将看不见的手,抚平了我心里的沟壑纵横,让我无暇聆听窗外的尘世,无暇关注城市的喧闹,也无暇顾及心里的失落、忧怨和孤寂。

  我只紧挨母亲坐着,仿佛月下坐定,看幽暗湖面的水垄萌动葱绿风芽;仿佛临河伫足,一任目光抚过依依杨柳的拂晓;仿佛避雨屋檐,听无须雕琢的天意渐近渐远;;沐浴母亲的喂养,我越发安静下来,像回归胎音,迷途知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