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 1分钟 5 年

  龙应台:男子汉大大夫

 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。

  褪下裙裤,妈妈坐上诊台,两腿大大的叉开。医生戴上了手套,取出工具。

  妈妈,安安在门边说,我也要看。

  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,问着:你介意吗?

  妈妈想了一会,说:不介意。安安,你可以进来,但是不可以碰仪器。

  安安站在医生身旁,仰头,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。

  石医师,你在干什么?

  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,安安睁大着眼睛。

  我在摸宝宝的头,看他长得好不好。

  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。听说里面有个小孩,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。

  lsquo;石医师,你现在在摸什么?

  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,子宫呀!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。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。

  石医师,那是什么东西?

  这是一个小灯。你看,妈妈肚子里黑黑的,我用小灯照一照,就可以看见里面了。

  妈妈斜躺在那儿,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,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mdash;mdash;《人体的奥秘》。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,嘴里喃喃自语mdash;mdash;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mdash;mdash;这是嘴巴mdash;mdash;然后溜下来,这是食道mdash;mdash;然后在这里拌一拌,里面有酸酸的味道,这是胃;;在这里,哎呀!臭死了,这是大肠,拌一拌,变成大便了!出来了!

  今天,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。

  ※※※

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,然后用个什么东西磨那浆糊。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。

 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。

  石医师,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?妈妈问。

  医生笑笑,有点奸诈的样子,说:

  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,看得出他没有两个头、六只脚。至于是男是女mdash;mdash;您一定得知道吗?

  妈妈无所谓地摇摇头。

  对嘛!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,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,您不觉得保留一点天机、一点对自然的惊讶,比较美好吗?

  妈妈有点诧异地、仔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;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。石医师大约有五十岁,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。

 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;;医生一边嘱咐,一边记录检查结果。

  石医师,妈妈突兀地插话,您为人堕胎吗?

  医生愣了mdash;mdash;下,摇头.不,绝不。

  为什么?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。

  我爱生!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;我不切断任何生命。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。

  那么,妈妈迟疑地问,我产后,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?

  医生柔和的眼睛笑着,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,我当然会做,但是,亲爱的安德烈斯的妈妈,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mdash;mdash;

  为什么?我只要两个孩子。生了老二之后,我就三十八岁了,年龄也不小了。为什么不结扎?妈妈真的诧异了。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,在怀安安时,护士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。

  因为,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,结扎是无法挽回的。您想想看,人生无常,万一孩子出了事,您若想再生,结扎了就不可能了,那多可惜!您可以吃避孕药,或者装避孕装置,当然,最好的办法,是让男人结扎,因为男人结扎,不但手术简单,而且随时可以挽回;;

  像您这样的女性,石医师正视着妈妈,为什么不多生几个?

  妈妈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mdash;mdash;我我我mdash;mdash;我已经三十八岁了mdash;mdash;

  三十八岁算什么!医生很诚恳地说着,您有能力抚养孩子,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;;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个孩子,谁该生呢?

  唉!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,你们这些解放了的女性最难缠!

  您自己有几个孩子?妈妈不服气地问。

  医生笑笑:五个!

  哦mdash;mdash;妈妈没有声音了。

  ※※※

 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,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。艾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,周末回家来,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,丢给妈妈洗。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,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mdash;mdash;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、心理学博士、医学博士、文学博士。

  要男人去结扎?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,当年我不能吃药,因为我对药物过敏,然后装了避孕环,xx道又不断地发炎,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mdash;mdash;你想他肯吗?

  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,齐声问:不肯?

  艾瑞卡摇摇头:他宁可砍头!

  海蒂也摇摇头:我那一位也不肯。

  苏珊勇敢地下结论:

  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,他必须依赖lsquo;那个rsquo;东西来肯定自己。

  三姑六婆喝口咖啡,心有所感地点点头。

  ※※※

 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,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,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酒和大虾,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。

  吃过饭,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,被妈妈一把按住,她很严肃地说:

  你坐下。我有事情和你商量。

  什么事?爸爸脸色也变了。他一看妈妈表情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。他坐下。

 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,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辞:所以最理想的办法,是男人去结扎;;

  爸爸脸色舒缓过来,说:好,我去嘛!

  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,几分钟就好,又不痛苦mdash;mdash;妈妈继续背诵。

  好嘛,我去结扎嘛!

  而且,结扎并不()影响男人的能力,你不要有什么心理障碍,有信心的男人mdash;mdash;

  妈妈突然停下来,定定地看着爸爸,你刚刚说什么?

  爸爸耸耸肩: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!我去结扎嘛!怎么这么罗嗦。

  他推开椅子,到客厅去找儿子玩。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声。

 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