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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茅盾:乡村杂景

  人到了乡下便像压紧的弹簧骤然放松了似的。

  从矮小的窗洞望出去,天是好像大了许多,松啧啧的白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轻轻飘着;大地伸展着无边的quot;夏绿,好像更加平坦;远处有一簇树,矮矮地蹲在绿野中,却并不显得孤独;反射着太阳光的小河,靠着那些树旁边弯弯地去了。有一座小石桥,桥下泊着一条quot;赤膊船quot;。

  在乡下,人就觉得quot;大自然quot;像老朋友似的嘻开着笑嘴老在你门外徘徊mdash;mdash;不,老实是quot;排闼直入quot;,蹲在你案头了。

  住在都市的时候到公园里去走走,你也可以看见蓝天,白云,绿树,你也会暂时觉得这天,这云,这树,比起三层楼窗洞里所见的天的一角,云的一抹,树的尖顶确实是更近于quot;自然quot;;那时候,你也会暂时感到quot;大自然quot;张开了两臂在拥抱你了。但不知怎地,总也时时会感得这都市公园内所见的quot;大自然quot;不过是大自然quot;的一部分,而且好像是quot;人工的quot;,mdash;mdash;比方说,就像《红楼梦》大观园里quot;稻香村quot;的田园风光是quot;人工的quot;一般。

  生长在农村,但在都市里长大,并且在都市里饱尝了quot;人间味quot;,我自信我染着若干都市人的气质;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气质是一个弱点,总想摆脱,却怎地也摆脱不下;然而到了乡村住下,静思默念,我又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原来还保留着乡村的quot;泥土气息quot;。

  可以说有点爱乡村罢?

  不错,有一点。并不是把乡村当作不动不变的quot;世外桃源quot;所以我爱。也不是因为都市quot;丑恶quot;。都市美和机械美我都赞美的。我爱的,是乡村的浓郁的quot;泥土气息quot;。不像都市那样歇斯底列,神经衰弱,乡村是沉着的,执拗的,起步虽慢可是坚定的,mdash;mdash;而这,我称之为quot;泥土气息quot;。

  让我们再回到农村的风景罢mdash;mdash;

  这里,绿油油的田野中间又有发亮的铁轨,从东方天边来,笔直的向西去,远得很,远得很;就好像是巨灵神在绿野里划的一条墨线。每天早晚两次,机关车拖着一长列的车厢,像爬虫似的在这里走过。说像爬虫,可一点也不过分冤枉了这家伙。你在大都市车站的月台上,听得quot;喈quot;mdash;mdash;的一声歇斯底列的口笛,立刻满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乱推乱撞,而于是,在隆隆的震响中,这家伙quot;喘着大片冲来了,那时你觉得它快得很,又莽撞得很,可不是?然而在辽阔的田野中,起着短窗远远地看去,它就像爬虫,怪妩媚的爬着,爬着,直到天边看不见,混失在绿野中。

  晚间,这家伙按着钟点经过时,在夏夜的薄光下,就像是一条身上有磷光的黑虫,爬得更慢了,你会代替它心焦。

  还有那天空的quot;铁鸟quot;,一天也有一次飞过。像一个尖嘴姑娘似的,还没见她的身影儿就听得她那吵闹的骚音,飞的不很高,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。它来的时候总在上午,乡下人的莆屋顶刚刚袅起了白色的炊烟。戴着大箬笠穿了铁甲似的蒲包衣quot;,在田里工作的乡下人偶然也翘头望一会儿,一点①表情都没有。他们当然不会领受那quot;铁鸟quot;的好处,而且他们现在也还没吃过这quot;铁鸟quot;的亏。他们对于它淡漠得很,正像他们对于那quot;爬虫quot;。

  他们憎恨的,倒是那小河里的实在可怜相的小火轮。这应该说是一quot;伙quot;了,因为有烧煤的小火轮,也有柴油轮,mdash;mdash;乡下人叫做quot;洋油轮船quot;,每天经过这小河,相隔二三小时就听得那小石桥边有吱吱的汽管叫声。这小火轮的一家门,放在大②都市的码头上,谁也看它们不起。可是在乡下,它们就是恶霸。它们轧轧地经过那条小河的时候总要卷起两道浪头,扑剌剌地冲打那两岸的泥土。这所谓quot;浪头quot;,自然么小可怜,不过半尺许高而已,可是它们一天几次冲打那泥岸,已经够使岸那边的稻田感受威胁。大水的年头儿,河水快与岸平,小火轮一过,河水就会灌进田里。就在这一点,乡下人和小火轮及其堂兄弟柴油轮成了对头。

  ①蒲包衣乡下人夏天落田,都穿这特别的皮包衣,犹之雨天穿蓑衣或棕衣。mdash;mdash;作者原注②一家门上海话。一家子的意思。

  小石桥偏西的河道更加窄些,轮船到石桥口就要叫一声,仿佛官府喝道似的。而且你站在那石桥上就会看见小轮屁股后那两道白浪泛到齐岸半寸。要是那小轮是烧煤的,那它沿路还要撒下许多黑屎,把河床一点一点填高淤塞,逢到大水大旱年成就要了这一带的乡下人的命。乡下人憎恨小火轮不是盲目的没有理由的。

  沿着铁轨来的quot;爬虫quot;怎样像蚊子的尖针似的嘴巴吮吸了农村的血,乡下人是理解不到的;天空的quot;铁鸟quot;目前和乡村是无害亦无利;剩下来,只有小火轮一家门直接害了乡下人,就好比横行乡里的土豪劣绅。他们也知道对付那水里的quot;土劣quot;的方法是开浚河道,但开河要抽捐,纳捐是老百姓的本分,河的开不开却是官府的事。

  刚才我不是说小石桥西首的河身特别窄么?在内地,往往隔开一个山头或是一条河就另是一个世界。这里的河身那么一窄,情形也就不同了。那边出产quot;土强盗quot;。这也是非常可怜相的quot;土强盗quot;,没有枪,只有锄头和菜刀。可是他们却有一个军师quot;。这quot;军师quot;又不是活人,而是一尊小小的泥菩萨。

  这些quot;土强盗quot;不过十来人一帮。他们每逢要quot;开市quot;,大家就围住了这位泥菩萨军师磕头膜拜,嘴里念着他们的quot;经quot;,有时还敲quot;法器quot;,跟和尚的quot;法器quot;一样。末了,土强盗quot;伙里的一位,mdash;mdash;他是那泥菩萨军师的quot;代言人quot;,mdash;-就宣言quot;今晚上到东南方有利quot;,于是大家就到东南方。quot;代言人quot;负了那泥菩萨到一家乡下人的门前,说quot;是了quot;,他的同伴们就动手。这份被光顾的人家照例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有的,quot;土强盗quot;自然也知道;他们的目的是绑票。住在都市里的人一听说绑票quot;就会想到那是一辆汽车,车()里跳下四五人,都有手枪,疾风似的攫住了目的物就闪电似的走了。可是我们这里所讲的乡下quot;土quot;绑票却完全不同。他们从容得很。他们还有quot;仪式quot;。他们一进了quot;泥菩萨军师quot;所指定的人家,那位负着泥菩萨的quot;代言人quot;就站在门角里,脸对着墙,立刻把菩萨解下来供在墙角,一面念佛,一面拜,不敢有半分钟的停顿。直到同伴们已经绑得了人,然后他再把泥菩萨负在背上,仍然一路念佛跟着回去。

  第二天,假使被绑的人家筹得了两块钱,就可以把肉起赎回。

  据说这一宗派的quot;土quot;绑匪发源于温台,可是现在似乎①别处也有了。而他们也有他们的quot;哲学quot;。他们说,偷一条牛还不如绑一个人便当。牛使牛性的时候,怎地鞭打也不肯走,人却不会那么顽强抵抗。

  ①此处所谓quot;温台quot;,指浙江省旧温州府和台州府的辖区。mdash;mdash;作者原注真是多么可怜相,然而妩媚的绑匪呵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