树木之中,我偏爱柳。

喜欢某种事物,有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。就说这柳树,何时何地,与其初相遇,怎么喜欢上的,我实在没有什么印象,可以肯定的一点是,绝不会在诗文里,那是后来的事了,纸上的柳色,烟色朦胧,如梦。

有时,记忆似乎亦如梦,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雾里看花。隐藏岁月深处的孩童,爬在家门前的老柳树上,环抱粗的树干,皲裂的树皮,沟沟壑壑的,黢黑,枝干五股八叉,盘结遒劲,一如枯墨写意。柳枝亦非柔弱的垂丝,而是翘起头来,向上生长,那时,在北方的乡村,好像少有垂柳的身影。

柳似乎比别的树木对季节的变化更敏感一点,春意隐含在寒风中的时候,柳便已觉察到了春意,开始泛青吐芽,嫩绿的柳枝在树上摇动着手臂,似在招呼着孩童。孩童们顾不了“下树剌油”,纷纷爬上树,折柳拧柳笛。

多年之后,读到刘亮程的一段文字,大意是,一个孩童爬到树上,在树上吃住,任谁喊都不下来,不知过了多少年,一阵风吹过来,小孩子不见了,留下一只父母亲送饭的空篮子,半吊在树上,随风晃荡着。读此,总觉得那树就是一株老柳,而树上的孩童感觉好像就是我,人随着时间的流逝,一不留神,就长大成人了,可记忆却定格在那时那刻,在岁月的风尘中青涩着。

儿时的乡村,似乎随处可遇柳树,家前院后,池塘路边,河畔堰头,春日,用柳笛吹出心底欢快,柳笛无腔,吹的是趣,悠悠的柳笛声中,水牛在河滩悠然地啃草,小孩子便成了牧童。此时,可以坐在牛背上,亦可以跟随牛的左右,看着牛伸出大舌头卷草,河水在缓缓地流淌着,倒映着披头散发的柳影。

夏日,用细柔的柳枝编成柳帽,顶在头上,俏皮活泼,平添几分童趣。编柳帽,好像是无师自通,不知因何,我始终觉得,编柳帽是跟电影学的,或是受电影的启发,战斗片里,解放军都会戴一顶树枝编制的帽子,埋伏在草丛中,小孩子看着有趣,见事学事,至于因何用柳枝做材料,那就有些说不清了,估计一来是柳树多,再者是柳枝柔软。

柳树,有着极强的生命力。一般的树木,没有根是栽不活的,柳树却能落地生根,随便找来一根鲜柳枝条,把它剁成节,一拃多长,砸在田边地头,不用问,它自会生根发芽。俗话说,有心栽花花不发,有心插柳柳成荫。有时,用柳枝插一圈篱笆,不经意间,就长成了大树,陶渊明自号五柳先生,我怀疑那宅边的柳树,或是他当年插的篱笆。新鲜光滑的柳木棍,栽到土地里,不久便会吐芽冒枝,撑起一方浓荫。有时,柳树成材了,砍伐下来,为了不让树木干掉,就会把木材丢到水塘里,树干就会在水中发芽,暑日,在池塘里戏水,骑在长满绿枝条的树干上,以木为舟,似乎可以缘木求鱼了。

初夏,柳树吐絮,纷纷扬扬,随风在地上打着滚,滚成一卷卷的白絮,捧在手上,漫无目的地抛向空中,乐此不疲。柳絮飘飞时,或让大人觉得心烦,对于小孩子来说,却充满了莫名的欢愉,那种轻柔、素洁、空蒙、梦幻,无疑是孩童心情的写照,柳絮如雪,似乎比雪花更飘逸,更洒脱,更有生机,更随心所欲。晋人谢安,在一个纷扬的雪天,吟出一联:“白雪纷纷何所似?”侄子谢朗对曰,“撒盐空中差可拟”;谢道韫笑着说,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。谢道韫是懂雪的,更懂柳絮。

后来,走出家乡,来到江南,见到轻扬的垂柳,有几分陌生,又有几分欣喜,柳的家族中,又多了一名成员。莫名地联想到家乡有种名曰簸箕柳的柳,学名杞柳,乡人用以编制簸箕,故称簸箕柳,儿时,曾在簸箕柳林中玩捉迷藏。

植柳可以邀蝉。蝉,天生喜欢柳,家乡人把未蜕变的蝉虫唤作截柳龟,用小麦嚼成黏胶,用以黏知了,是少年时的一项玩乐。这种乐趣,可以说是柳赠与的。

读书时,纸上的柳,更是摇曳生姿,在这里就不去说了。